二零一一年玛雅预言风靡世界各地,谣言四起众说纷纭;末日将至的恐慌笼罩整个蔚蓝星球,自诩皈依佛祖的教徒转头信奉了上帝,恳求天父赐予诺亚方舟的船票。电影公司趁热打铁推出相关题材作品,票房大获成功。绝望的人仍旧绝望,自杀的人仍在准备自杀。股市潮起潮落比耶和华的灭世洪水更有威胁力。叶小钗家中不设电视亦不用计算机,社交网络人心惶惶与他毫无半点关系,末日传言比菜市场猪肉减价还没有可信度。三个月前他被街道办调进烟山别墅区,此地虽处矮山但终年云雾缭绕,东看群山绵延北眺长江不知名支流,春来姹紫嫣红冬覆皑皑薄雪,房价堪比香港市中心。叶小钗凌晨五点开着垃圾清运车进入纸醉金迷的另一个世界,默默无闻地将富人门前饱腹的垃圾桶清理干净,再坐上驾驶座颤颤巍巍地开往中转站,长此以往周而复始,身上萦绕着一股环卫工人特有的细菌繁殖发酵恶臭。二零一一年某个离末日遥遥无期的清晨,他来到进门起第三幢私人别墅,主人别具慧眼,主体建筑作中式设计,大门屏风半掩,绘有细雪红梅。当他下车走到后院整齐排列的三个绿色塑料桶时,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和一团鲜艳丹红正正掉进了垃圾桶的饕餮大嘴之中。红衣男人怀抱装满奇珍蝴蝶的玻璃瓶四分五裂,诡谲美丽的观赏生物因泛滥腐臭到处飞散。年轻男人臆想中的蝴蝶环绕尸身不复存在,只留下不怀好意的苍蝇嗡嗡作怪。叶小钗怔怔看着年轻男人躺在脏兮兮的污秽中有气无力地呻吟一声,随即翻了个白眼昏死过去。

    多年后叶小钗对此事存疑,专业人士称此为曼德拉效应。记忆中他救了一只惊绝艳丽的血红蝴蝶,而非生长一双丹凤眼的宫无后。

    古陵逝烟喜蓝,蓝色西装塞了整整半个衣柜,深蓝靛蓝浅蓝湖蓝水蓝如同美术生的色卡,绵延成一柜子恶贯满盈的旷埌大海,翻覆起细密又恶毒的浮沫。宫无后八岁的时候杀了第一个人,大动脉割裂喷溅的热血洒在他和古陵逝烟的身上,男人抚摸着他的头顶笑得欣慰开怀,无后你可知此人数次篡改账本,妄图毁我烟家事业,如此替我去除心腹大患。宫无后一言不发盯着他西装上晕开红红的、圆圆的模糊斑点,平静的仇恨涌上心头,他从此只着红衣。如同做他西装面料上缓慢扩散的一枚血斑,蓝渐染成红,蓝不复存在,他发誓他迟早会将古陵逝烟吞食入腹。

    第一次刺杀古陵逝烟荣获惨败,年长终究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炫耀与残忍。这是宫无后在失败中学到的宝贵一课。十四岁一个飘着细雪的寒夜,他赤脚踩在烟山别墅昂贵的大理石地面,反手握持尖利匕首,刺悚的冰凉从足底沿踝骨上升途径每一根神经,他在宛如癔症病发的颤抖中无声无息地靠近古陵逝烟的卧室,分不清是喜悦或是寒冷或者二者皆有作祟。当他伸手抚上同样冰凉的黄铜金属握把的瞬间,枪声与硝烟齐齐迸溅,剧痛席卷大脑皮层,尖叫梗在喉头深处,大腿动脉喷涌的热血淋洒了他整个下半身。宫无后轻飘飘地倒在地上,男人自长廊尽头墨色深处慢慢走了出来。两只肥硕的巨鳄正在他的眼中交媾,彼此撕扯血肉模糊又交合得爱欲横流,他盯着宫无后露出一个微笑,他说无后就是这种眼神,多么遗憾你竟然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如果你在杀人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就好了。因持续失血他眼前一阵阵的茫白,求生的意志支撑他慢慢往后挪动,古陵逝烟漫不经心地踩住他的伤口,仍旧是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他说无后,你又想去哪儿呢?

    .357口径子弹造成的豁口还是不可避免地痊愈了,尽管他曾无数次试图通过细菌感染了结自己的性命。时间是一种掌握在权力之手中的狡黠。古陵逝烟依旧维持着每日为他送上早安吻的习惯,仿若那夜的仇杀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他用和蔼的姿态展示对宫无后青春期叛逆的宽宏大量。希腊神话中哈迪斯和珀耳塞福涅带来瘟疫与病苦,而古陵逝烟的容忍带来梦魇与空间动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遭的一切不再维持原有的物质形态,烫金墙纸上的暗纹如同千沟万壑流淌起潺潺的河流,河道如同三棱镜反射无数碎片千变万化,时而笔直向前时而圈圈缠绕。方方正正的棱角变得圆润平滑,放置的家具仿佛达利名画无限瘫软下去,空气中的灰尘窃窃私语。梦境反反复复像一段卡壳的DVD,透过并不存在的鱼眼镜头古陵逝烟的脸扭曲畸变,自鼻梁正中腐蚀糜烂溢出火山岩浆似的流体,整张脸逐渐化作人体组织液并散发恶臭。然而他的头颅仍完完整整保留在原地,中心是一个望不到尽头的黑洞,看不到过去,预不见未来。

    宫无后浑身冷汗从噩梦的池沼中挣扎转醒,不过凌晨四点,天仍是一片乌蒙,惨白的月光从窗帘的罅隙漏进房间里。一双温热柔软的手掌抚摸上他的脸颊,卷来女人身上浓郁的玫瑰馥香,这双朴实辛勤劳作的手采摘过清晨的嫩蕊,指甲缝因而布满泥垢,掌心因而布满尖刺划割的伤口。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吹过一阵微风:“公子,别害怕,公子,安心地睡吧。水萤儿会陪着您。”

    他复又沉入迷迷糊糊的梦乡。治疗洪水猛兽的喹硫平与奥沙西泮统统失效,精神药物的受体作用在女人掌心温热与额间落吻前不值一提。他静静趴在女人柔软的胸脯上感受生命的律动,他如此坚信水萤儿是他的奥氮平。

    他既不年轻,也不美丽。黝黑的面部肌肤缺少水分滋润,岁月的苦难以皱纹的形式深深镌刻在他的眼角,流淌大山农民鲜血的身体结实而健壮,散发着新鲜的烂叶熟果气息。他的喉管寓居一个破败的风箱,发出哼哧哼哧的漏气声,自鼻梁横跨半张右脸的疤痕是他退伍军人身份的佐证,秀长的苍苍白发是他清贫生活的象征。

    叶小钗听完,挤出一个不明不白的鼻音。他把水果刀搁在床头,掌心托着一个赤裸光洁的苹果,朝宫无后递过去:“吃吗?”

    宫无后皱了皱眉,干涩的喉头拼命叫嚣,他艰难地用完好的左臂将自己的上半身从病床上撑起,低头就着叶小钗的手啃了一口果肉,甜腻的味道在舌腔中扩散开来。叶小钗收回手,在他的齿痕上咬了一记,又重新递在他嘴边,两人一口接着一口很快把那苹果化作果核。叶小钗将沾满黏糊汁水的手在工装裤上揩了揩,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宫无后登时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恐,似乎这人要把自己丢在此处不顾死活,忙叫住他:“你去做什么?”

    叶小钗回头看他,摇了摇手中的回执单:“给你拿药。”

    宫无后慢慢下了床,被石膏桎梏的右臂隐隐作痛。他原先的红色大衣叠成整整齐齐的方块放在床头柜上,身上替换成了医院统一的病号服,周身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垃圾味。枕头旁边放着一张胸牌,上面粘着男人的一寸照片,分发单位是市环卫,姓名用楷体工工整整地写着“叶小钗”三个字。

    他走进来,手上拎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药品。看见宫无后站在窗前,他愣了一下,道:“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

    “你打算把我怎么办?”宫无后问。

    叶小钗眨了眨眼,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会把你送回去。”

    “我不想回去。”宫无后冷笑一声,湛蓝的大海在他眼前波涛汹涌,他说:“叶小钗,你家住在哪里?”

    宫无后很久以后想,叶小钗从未拒绝过什么,也从未同意过什么。

    叶小钗住在一幢楼龄岌岌可危的居民楼,外墙老旧,爬满地锦,总共七层,没有电梯,他住在第六层。楼道终年潮湿阴暗,不见天光,百分之八十的居民罹患关节炎。房子不大,横竖不过六七十平,装修停留在八十年代初期:红木沙发,暗黄墙纸,拉门隔开厨房与餐厅,圆桌上还停留早晨没吃完的面条,坨成一团糊糊。客厅放着一台CRT电视,落满尘灰。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年轻男人面目英俊,眉眼冷淡,留着上个世纪时髦的发型。宫无后盯着照片半晌,问:“这是谁?”

    “一个应该被遗忘的人。”叶小钗走到他身边,拿着一杯温水递给他。宫无后小声说了一句谢谢,拉开餐椅坐下来。男人走进其中一间房,昏黄的灯亮起来,传来柜门的开合与棉被沉闷的拍打声。叶小钗探出半张脸,说:“你就睡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