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还真对死亡的记忆是从一九七八年的夏天开始的,伴随着春日无声的消亡,环抱住初夏的第一场暴雨。一九七八年五月五日的下午,他结束了最后一节语文课,一边把粉笔扔进纸盒一边对学生说,同学们,请你们把贺铸的《鹧鸪天》背熟,下节课我们进行默写。谁把“重过阊门万事非”的“阊”写错,我就让他罚抄三遍,明白了吗?明白了。讲台下异口同声。他把教案塞进挎包,跟着熙熙攘攘的学生如往常一样从中学正门扶着自行车出去。他从山半腰就看见平日萧条的广场挤着黑压压的人群,围成一个半圈,中间的东西看不真切。素还真看了眼左腕上的梅花表,离七点还有半个小时。于是他把自行车停在一边,挤进接踵并肩的人潮里,闻到从左右前后飘散出来酸臭的汗味,这种腐臭指引他慢慢向前,在靠近中心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属于他的嵌入位置。人群中央是一个方形的临时看台,由长条木板、巨型石块组成,和某种屠宰场神似。他等待了一会儿,四周开始躁动,由人头组成的巨兽苏醒,他被不知何方的手肘推挤得趔趄,右边的人很快地抓住他,避免他扑倒在湿漉漉的土地上。多年后他回忆起这张脸,只想起寥寥几个形容词:稳重的、冷漠的、狰狞的、在面无表情下掩藏悲哀的。男人约莫四十上下,皮肤黝黑,左眼留下一个漆伤弹坑,弥留不存在的火药气味,眼皮下干瘪一片;他的人中左边从唇尖至鼻孔竖立着一道深红色的唇腭裂修复手术的疤痕,像剖腹产手术后盘虬在孕妇肚皮上的伤痕;他和所有经历过苦难和战争的生还者一样——丑陋、谨慎、身体上铭刻着枪火的纪念品。素还真向他道谢,男人将他仅剩的眼球移开,喉管如同皮囊漏气的风箱,发出千疮百孔的气音,他说,小心。
人群像到达沸点的水开始沸腾,冒出一个个胀大又爆破的气泡,冒出躁动四散的蒸汽。人形巨兽张开大嘴,吞进一行人,踉踉跄跄走上看台。素还真看清那是一行由五个警察和五个囚犯组成的小队,阶级清晰,生死分明。警察们按着囚犯的后背让他们低着头跪下,接着把他们套在头上的黑布扯了下来。人群中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混合着微弱的哭声和哀求,素还真猜想那些是囚犯的亲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金少一,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金少一,那个昏暗无光的夏日,他与呼啸奔来的死亡擦肩而过。后来很多时候,他捏着金少一的照片回忆起那个黄昏他是以怎样一副面容赴死的,或许掺杂些许想象,最终组成了他对金少一的所有记忆:他似乎是跪在左数起第四个位置,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长裤,腹部汗迹发黄,头发很久没修理,杂乱地贴在头皮上;他的头颅似乎高悬着,仰视天空,双手被铁链绞在身后,脖颈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他的名字。警察宣读着死囚的姓名、罪行,读到他的名字时,金少一似乎垂下头,歪了歪脖子,将他那双鹰鹫般的眼睛钉在了叶小钗的面孔上,渗出青汁般的毒液。素还真能看见他额角跳动的青筋,在皮肤表面形成一个小小的突起,一种鲜活的证明。他看见警察从腰间的皮套抽出手枪,拉开保险栓,抵在金少一的左太阳穴。在扳机扣下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是咧开嘴角笑了,似乎没有;然而死亡在静默中瞬息而过,它顺着金少一右太阳穴的鲜血中喷涌流淌,洒在地板上;它藏在金少一额角的那枚青筋中,从皮肤中钻孔爬出,于是那个小小的突起萎缩下去;它寄生在金属包裹的子弹中,打进金少一的头颅里,破坏中枢神经系统后翩然离去。他看见金少一的上身砸在地上,挣扎了几秒,然后不动了。天边卷来一片上漆的乌云,劈下一道落雷,弥补了缺席的哀乐,旋即迎来盛大欢欣的狂风暴雨。围圈在行刑台附近的观众作鸟兽散地向四周逃窜,如同退潮时分的洪波,汇成一片缩回海平面去了。他和站在身侧面容扭曲的男人是为数不多留下欣赏尾声的观众,警察给尸体戴上黑布头套,拎着他们的衣领拖下台,细细的鲜血和雨水交融成蜿蜒的溪流,将在这三十块长木板上刻下永恒的印痕,此后在时间的流淌中发黑腐烂恶臭。男人走得很急,他疾步的模样一瘸一拐,很是滑稽。素还真从他身后捡起一张飘落的黑白照片,两个身高相仿的人影靠在一起,背景是天安门的升旗台。他拇指用力地抹去遮蔽在二人面孔上的泥土,年轻的男人和年少的金少一对着他静静地微笑,右下角写着“70年春,摄于北京,叶小钗和金少一”。素还真抬起头,男人举步艰难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雨雾中。
一场人尽皆知的谋杀悄然上演,第一声蝉鸣割开了晚春脆弱的喉咙,闷热暑气从脚底开始蒸腾。素还真站在自行车上,右手握着车把拐进机关大院。他把车停在楼道里,两步并作一步地跨上二楼,发丝的雨滴在水泥地上,留下圆圆的波点。顺着走廊的第四间房,木门刷上和黑板一样墨绿色,又经风吹日晒,裂开数道白色的纹路。拉开门,面朝素还真的是一张圆木餐桌,桌上躺着两枚搪瓷碗,用纱罩了起来;桌边放着两张椅子,形成一个奇异的九十度角,空气中徘徊着红烧肉的味道。素续缘蹲坐在客厅的板凳上,拉了一盏昏黄的灯,正在把剥好的蒜扔进脚边的竹筐。他头也没抬道:“放学烧了点菜,估摸已经凉了,你放锅里温温。”素还真把湿透的衬衫脱下来,从浴室拿了一条毛巾围在脖颈,他走到素续缘身旁,把手放在他的右肩上,说:“你进去用功,这些我来做。”素续缘仍未抬头,他捏着外衣半褪的蒜瓣,在手心里抛了抛,说:“爹,金少一是不是死了?”素还真问:“你认识他?”“谁都认识他,他搞大了欧阳翎的肚子,那天他被抓走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素续缘把蒜丢进篮子里,起身走进卧室,房间里亮起属于白炽灯的光热,素还真突然发觉自己正在衰老。他看见耄耋的自己身形佝偻,眉发稀疏,伸出一只刻满皱纹、颤颤巍巍的手,蒙住了三十九岁的眼睛。
雾笼罩着整个天空,厚不可测,接连的阴雨管控了这座小镇,拥堵了夏天的来路。人们都知道夏日到来,只是迟迟未降临,无限推迟且徘徊不止。代替的是一种似热未热的躁动,介于短袖和长袖那片布料的温度,在蒸发或保留眼泪和汗水之间。素还真身着浅蓝色的衬衫,长袖挽到肘部,衣角扎进黑裤里。他和所有中年男人一样在裤腰上挂着皮质的钥匙包,那张照片对折了一半躺在里头。顺着山脊向山顶走去,穿行过荒芜的白桦林,他的布鞋沾满了雨后湿润的泥泞。玻璃厂坐落在山顶的一角,门口写了五个红红的“达城玻璃厂”,铁门旁趴着一只深黄色的小土狗。他在流水潺潺滑落声、玻璃制品彼此发出的碰撞尖叫中、汗酸腋臭流离失所中找到了叶小钗。他穿着蓝色的工人服,短发剃成了寸头,双臂套进笨拙的橡胶手套里,左手拿一根细水管,右手握着汽水瓶子,正在台面上认真冲洗。素还真站在一旁,看他把洗好的玻璃瓶归到一篮塑料筐中,又费力地提起塑料筐,一瘸一拐地将它摞到另一些塑料筐上,他出声道:“叶小钗!”
叶小钗愣了一下,转过头看见他。他把塑胶手套搭在不锈钢制的水池旁,以他特有不平衡的别扭姿态朝他慢慢走过来,喉管里的风箱正在卖力生火,发出哼哧工作的证明:“我记得你。前几天,在广场,你也在。”素还真点了点头,攥着的拳心捏出了点汗,他说:“这里太吵了,我们出去说。”于是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玻璃厂,间隔不到一米的距离,体热在日照西落的过程中开始升温。他们来到山顶的平原,青草绿芽,新蕊方发,仍是一片宁静的荒芜。他们站在悬崖边。素还真说:“我捡到了你的东西。”他从后腰的皮包中拿出照片,用大拇指抹了抹中间挤压的褶皱,伸出手递给他。叶小钗接过相片,那只孤独的眼球盯着相面眨了好几下,随后将它放进了胸前的口袋。叶小钗说:“谢谢,我找了很久。”素还真说:“它掉在泥地里,这些时日气候不好,我放在家里晾了几天。”叶小钗又道了一声谢。
他们陷入了一种平和的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谁也没有离开。他们只是注视着天幕中薄如蝉翼的云层,几乎融化在浓烟大雾中,山顶的景色较为清明,山脚的城镇仍在沉睡。他转过头问:“金少一是你的儿子吗?”他们对视了,他几乎可以看清他皮肤上的每一根茸毛,感受到他呼吸时鼻息湿润温热的气流,他发现在日光下,他的瞳孔是浅棕色的,像钟表店摆放的廉价琥珀,永远无人问津。叶小钗看着他说:“是的。”“他是我儿子的同学。”“他十六岁。”他说他并不心痛,只感到懊悔。他说他死的时候太年轻了。一种责任的破灭,随着他的离去粉碎了。他们都明白那种沉重的实感,与血缘紧密地纽合在一起,从后代出生起已经清算,从此他们的人生轨迹刻上深深的烙印,无法自行解脱,只有死去才能和解。他的目光在他寡瘪的眼皮下停留,那里遮蔽着一片宽阔无垠的深海,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纪,一团萎靡不振的肉块。
于是他为他展示了另一个世界,建立在一九六五年的废墟上,从湄公河南下,流入争莱湾,一艘飘荡在河面的木舟。时至今日他还能闻见空气中属于雨林的记忆,他说不上那是什么味道,只能意象,烂熟的榴梿从枝头坠下,水牛蜷卧在岸边排泄巨大粪便,汗衫被毒辣日光舔舐过后的油黄。二十一岁的他骨髓里移植进西贡的闷热,之后转移阵地,在他左眼坏死的神经里寄居,伴随他从西贡回到贵州,碾转北京,最后定居在北大荒。他没有把这种痛苦带在身边,他们都知道这种冥顽的痛苦只能留在西贡,躺在西贡河的游船上,绕着河流在东南亚溯游。他和萧竹盈在一九六三年拥有了一个男孩,白白胖胖,面容清秀,没有遗传他的兔唇。他摸着孩子光滑的唇尖,对着萧竹盈笑,他说不出话,只是笑。萧竹盈躺在床上,长发绾在脑后,鬓边的碎发被汗沾湿在额角,她歪着头看着他,她说,小钗你笑起来真好看,你对我多笑笑。他下意识摸了摸唇上的疤痕,羞赧地说,一点儿都不好看。他想就停留在此处,停留在萧竹盈伸出手抚摸他侧脸的时刻,他的面容没有经历战火的切割,眼眶镶嵌着两粒琥珀,他的人生还有无数种排列组合的可能。他看着自己走出房屋,将萧竹盈和金少一关在门后,所有温情脉脉化作一抔黄土。人们问他在西贡看见了什么,他们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苟延残喘的一只眼睛,射出无数银针在他的瞳孔穿刺,企图挖掘蛛丝马迹的遗产,他感到脑中连接着眼球的某一部分开始剧痛,萎缩的眼皮下流出黑色的血液。我什么也没看见,他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他们在丛林中穿行,身上包裹着厚厚的迷彩服,与蚊虫共寝,与猛兽同眠;你在北方可以等待一个夏日的姗姗来迟,在西贡绝无可能,西贡的夏日是长情的。很多人的身上长出了痱子,很多人的脸上布满毒虫叮咬的脓包,很多人在他耳边呐喊什么,很多人在哭泣,很多人活着,很多人死去。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岁月的流逝、凶杀和饥饿,美国和苏联。他望见一弯月轮挂在天空,星屑百无聊赖地四处漫游,百里无风,万里无云。他们似乎和这些高大笔挺的热带植物生长在一起。直到某日他们行至雨林腹地,他看见前行的队伍停了下来,众人有序地围成了半圆,静默、鸟啼、虫鸣,哭叫。他看见围在中间的是一方墨黑的沼泽,池沿吞吐着忽大忽小的水泡,和他身着相同军服的年轻人面如死灰,腰部以下被泥潭咬在口中,像一个残疾人站立在黑土上。年轻人看着前方,他的眼睛没有焦距,眼白肿胀着无数红血丝,几近爆裂,让他看起来如同一只濒死的野兽。直到黑土缓慢吞噬完整具躯体,他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在沼泽嚼碎他之前就已经自杀。他们又恢复了原本的行军阵列,死寂蔓延在这支部队中,伪装成一个年轻人尚未被抹去存在的模样。自那以后,叶小钗总在梦里看见一条身形壮硕的母蛇,它身着艳俗的外皮,在草丛中冶游,植叶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所行之处留下湿漉漉的水迹。随后它张大裂口朝他扑来,下颚和上颚脱臼成吊诡的一百八十度,喉头粉红色的肉瘤兴奋颤动,滴下颗颗黏腻唾液。它把他的头颅吞了进去。他们告诉他她就埋在这下面,地面荒凉一片,立着几根见缝插针的杂草。他嘶哑着问,这么大一片黄土地,你怎么确认她就在这里?他们说她就在这,无论谁来,他都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她荣归故里。如果你要为她立碑,请交五块钱。萧竹盈倚在窗边看着他,发丝浸染着洗浴后的皂花香,她说,小钗小钗。萧竹盈靠在在他宽厚的背上,手环在他瘦削的腰间,她贴在他耳畔,说,小钗小钗。萧竹盈躺在红木棺材中,额头印着一个黑黑的枪洞,穿着一件未抄家前留下的倒大袖旗袍,盘扣是手缝的金丝珍珠,颧骨涂着猩红的胭脂,她张开苍白发青的唇瓣,说,小钗小钗。他被越南撕裂的半张脸开始滚烫发热,仿佛按在铁锅用小火细细煎煮,头顶飞过的轰炸机发出皮肉焦脆的呲啦呲啦,倾斜下无数盐粒般的生锈铁弹,四处飞窜的铁片像是溅起的油花,其中一片精准无误地扎入他的左眼。他在西贡接受了眼球摘除手术。夜晚,吗啡药效退却的剧痛折磨得他翻来覆去,他听见西贡河安静地流淌,水面下的黑鱼正凑在岸边积极地吮吸着石壁上的青苔,他听见二十年前的湄公河涌流出清澈的源泉奔流向三十年后的印度洋,苏维埃联盟共和国撞击在河床上迸成数块石砾,那个时候他已经魂飞魄散。几经周折他被移送回北京接受治疗,七岁的金少一伸出手抚摸他残存硝烟的左脸,他说,爹爹,好像一幅画。多年后他恍然大悟,苏联美国鼎足而立,北越南越顺势而为,越南在他脸上留下了一张破碎的地图。
他说这些的时候面无表情,字音从他布满孔洞的喉咙里挤出来,像在飓风中腾转含糊不清。素还真安静地听着,白日的气候飘升又下坠,他从清晨站立至午后两点。他将目光从叶小钗一张一合的嘴唇移开,投向他身后的达城玻璃厂,他看见厂里伫立着两幢摇摇欲坠的危楼,正在进行最后的拆迁工作。楼顶穿着一根钢索,从这边架到另一边,把朝日切割成两半。一个身影模糊的人站在楼顶一端,缓慢又小心地展开双臂,踏上钢绳。当他挪动至钢索中间,他的身影晃了晃,直直掉了下去。
素还真紧紧握着叶小钗的手,他们开始奔跑。是风的涌动在他们耳畔轻语,诉说着过去的苦楚、悄然发生在当下的爱情、没有目的的未来。他感到胸腔胀着一团闷气,肺泡破裂的血气在舌苔团聚,他在这种窒息般的奔跑中回到了一九六六年山路上颠簸的拖拉机上。他和十数个同龄的青年局促地围坐在一起,从上海辗转数十站,风尘仆仆地来到小兴安岭。他的怀里抱着四岁的素续缘,打包的背囊里塞着一张风采铃的遗照,那时她二十岁,扎着两个羊角辫,正在复旦大学修文学系。过了两年他们结婚,有了第一个孩子;再过了两年她死于先天心脏病,永远在家中的案台上温柔地微笑。素续缘坐在他的膝盖上,不哭不闹,他握着手中的拨浪鼓,问自己的父亲:我们还会回到上海吗?素还真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即使是十二年后他问自己这个问题,他也没法回答,北大荒的土腥味已经深深镌刻在他们五分之一的生命里。学生时代,他在礼堂为诗朗诵伴奏钢琴,弹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巴赫,风采铃偏爱他弹奏哥德堡变奏曲。务农的年岁,他白净细腻的双手染上东北特有黑土的颜色,黝黑、粗糙、在寒冬忍受冻疮撕咬,伟大的政治运动把他成功改造成光荣农民。他当年可以横跨两个八度的细长手指,如今连一个琴键都挤不进去。偶尔他坐在清风徐徐的人民广场,脑海回荡莫扎特KV533的旋律,手中抚摸想象出来的琴谱。在这个混乱滑稽的时代,没有好的坏的之分,只有正确或是错误的分别。他在不合时宜的场所不合时宜的文学作品,在不合时宜的场所弹奏不合时宜的钢琴曲,他在不合时宜的场所为不合时宜的错误赎罪。某日,他在玉米地里辛勤务农,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牧羊人的歌声。那个人骑在领头的老马背上,后面跟着一群耄耋将死的歪斜老羊,它们低着头,步履蹒跚,皮毛肮脏。素还真拦住牧羊人,他问:你是去屠宰场吗?牧羊人垂下眼看他,回答:是的,屠夫今晚会把它们杀好,明日一早把毛皮送出去。他目送羊群离去,心口像是燃起一场熊熊大火,炽热的光亮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感到年轻热忱的血液开始涌流回他的脉搏,正在生机勃勃地跳动。冰凉的深夜,他从床上跳下来,素续缘还在沉睡,他没有发出声响,穿上布鞋,静静地从大院里走出去。他开始在空无一人的原野里奔跑,奔向远处散发着红光的屠宰场,他福至心灵地感应到那些羊群正在等待着他。他一口气跑到屠宰场,从砸烂的墙洞里钻了进去,找到关在铁笼里吭哧吭哧的老羊。在微弱的月光下,他看见它们漆黑浑浊的眼睛里含着一汪潭水,晶亮得像清晨含在骨朵中的露珠。他们一齐在原野里狂奔,羊群发出响彻云霄的嗥叫,一声接一声,振聋发聩如天降轰雷。后来他在梦中也能听见羔羊的尖叫。
素还真捧着叶小钗的脸,他说他不可抑制地爱上了他。即使他们都知道这种爱最终会引领他们走向自杀——或是另一种谋杀,即使他们都知道这种爱如同一个没有画完的圆圈,即使他们知道明日太阳不会照常升起。在这个动荡迷惘的时代,唯有情爱是可以抓在手里的东西,属于他们穷困潦倒的享乐。他们开始接吻。素还真吻他的额头、眼角、唇线,他们躺在素还真的床上,骄阳总算姗姗来迟,透过窗外新绿的枝叶照射在他们的躯体上,小小的光斑散发出小小的温暖。他抚摸着叶小钗松垮的左眼,他说他从没去过西贡,但在他的眼中,他看见了一九六五年的漫漫长夜,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时间还在眷恋他们的面容,他们手牵着手跳入西贡河,就此热切相爱。他说他看见停留在港口尔后飞走的白鸥。叶小钗不让他说话,他趴在素还真的胸膛上,从床头柜里翻出计生办发的避孕套,于是他们开始做爱。叶小钗坐在他蓬勃的阴茎上,握着他的手探寻自己遍体鳞伤的身躯,他喘息着告诉他这处伤痕生于几几年,何时何地何因。素还真用更为激烈的碰撞回应他,他喜欢听他压在喉腔深处细细密密的呻吟,喜欢看他软下腰来趴在他的肩头,喜欢他睁大右眼看着他,浅棕色的眸子像一颗透光的玻璃珠,时刻满含泪水,时刻柔情脉脉。叶小钗低低地重复他的名字,素还真,素还真,素还真。
他们仰躺在风卷残云后的床单上,疲惫地相拥在一起。素还真闻到空气中弥留的汗酸和精液味道,或许还有蒸发的泪水,这些流质组成了他发生在一九七八年平淡庸俗的性爱回忆,亦无天崩地裂,亦无死生契阔,亦无海誓山盟,他们只是在凭吊。他说他会记住这个时刻,永永远远,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他说他离死去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他们没有再谈论死亡,生者的禁忌是探讨一个清晰又模糊的概念。屋外传来青蛙发情的鸣叫,雨夜降至,感官即将变得潮热,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接吻,继续着未完的、筋疲力尽的交媾。
昏暗中,他听见叶小钗充满爱欲的沙哑嗓音,亲密依偎在他的耳畔,他说,素还真,素还真,素还真。
圣诞吊唁完毕,元旦即将逼近。晚上八点,寒风撕碎舶来品的短暂余韵,肆意拍打每家每户脆弱的玻璃窗。人们终日在炭火供暖的房屋心惊胆战,生怕严冷会在飓烈的攻势下趁机而入。素续缘坐在炭炉旁边功课,火光将他年轻稚嫩的脸映照通红发亮,他一边搓着手心企图融化冻僵的指节,一边看着素还真站在玄关衣冠楚楚的身影,这种显而易见的体面自幼童时期已在他的记忆中消磨殆尽,如今奇迹般的死灰复燃。他抬起头,问:爸,你这是要出去?素还真套上皮质手套,回过头道:与人有约,去迪斯科舞厅。素续缘停下钢笔,笔尖劈了两道,溅出一大片墨迹,他犹豫片刻,说:爸,你是不是在和金少一的父亲——谈恋爱?
回答他的是铁门的开合与铰链生锈的吱呀,阴风从门缝穿堂而过,刮剜过他皲裂的皮肤。
达城新兴迪斯科舞厅,建于水泥厂旧址,危楼一幢,推土机来了又走,废墟里升起五光十色与欢歌笑语。雪飘起来了,势头不大,凉薄的羽片旋落在素还真的眼皮与睫毛上,时常分不清是在下雨还是下雪。街道上行人寥寥形影匆匆,家家户户都有等待与被等待的人,逐渐失去色香温热的饭菜与固执发烫的钨灯丝是最好证明。但这一切正在与他背道而驰:他正在走向一条注定违背常伦的末路。在那个终点没有丈夫与妻子的分别,亦没有等待或被等待的责任。荒凉孤单的路灯下,他看见叶小钗穿着军绿色的大衣站在舞厅门口,唇齿间呼出白蒙蒙的雾气马上遇冷化作水液,他伸出手将飞散的雪花抓在掌心。他看见叶小钗在发现他时弯起眼角,太阳穴紧跟着折起一片好看的皱纹,他扯起破铜锣一般的嗓子呼唤他,素还真。可他却觉得他比舞厅门口身姿绰约的年轻女孩、发廊间浓妆艳抹热情揽客的疲惫妓女以及任何一切年轻女人都还要美丽。他牵着他的手走进昏暗的舞厅,巨大的银色迪斯科球挂在天花板反射出来自四面八方的七彩光线,震耳欲聋的鼓点与电子合成音几乎要撕碎所有人的耳膜,青年男人鲜艳的花色衬衫和青年女人清凉的流苏短裙交缠在一起,随着音响的轰隆咆哮一齐放荡扭动四肢。他穿着整齐的西装三件套跃入人潮,布料散发发霉的潮味与樟脑丸的臭气,在这个已经被整个中国遗忘的小城里过于隆重,却承载着他青春的所有尊严与勋荣。叶小钗,过来吧。另一个国度的男人用另一个国度的语言在他的耳畔厉声尖叫:比寒冰更冷,她比寒冰更冷。*叶小钗慢慢走向他,丑陋的脸流转五彩斑斓的圆点,他绽开一个平静的微笑,我不会跳舞。素还真没有回答,他牵过他的左手,在人群中紧紧搂住他的腰,别怕,跟着我。头晕目眩的强劲节拍中他们和所有年轻男女一样,被音乐砸得神志不清心脏震颤,手脚发疯抖动如同癫痫发作。跟着我,一嗒三四,五六七八。迪斯科球的每一块镜面映射出每一张狂乱而陌生的脸,这些视线在同一时间相互交汇又相互离开,可你们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纷乱嘈杂的玻璃厂内、装满迂腐的校长办公室内不是这样看我的。你们好奇又胆怯的目光从各个方向蜂拥而来几乎要把我切割成鲜血淋漓的肉块,谣言与风声交织成透不过气的捕兽网欲将他与叶小钗围杀干净。人类的劣性本质一览无余,他们钟爱的娱乐是观赏诞生与灭亡。尽管他们之中的无数人因嫖娼与出轨而婚姻破碎,但他们仍要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彰显道德的制高点;尽管他们之中的无数人因鸡毛蒜皮的琐事面临精神崩溃,但他们仍要伪装出生活的幸福与选择的正确,仿佛承认怨恨与痛苦的存在是一件无地自厝的事情。二嗒三四,五六七八。骨头在舞动中早已尽数丢弃,剩留疏软的皮肉与麻痹的神经。叶小钗突然搂住他的脖颈,在接踵并肩的人潮中吻住了他的唇,他顺从地闭上眼迎来想象中的山崩地裂。在那个无法充斥迪斯科音乐的世界里有着同样的素还真与叶小钗,有着同样的达城与荒芜的白烨林。一个平平无奇的躁热午后,他穿过昏昏欲睡的教学走廊来到校长办公室,中年男人大腹便便肥头猪脑,拿来脏污的搪瓷杯沏了一杯白茶,亲切和蔼,字字尖锐。素老师,你这么优秀的人,最近怎么尽搞些让我为难的事儿呢?不跳了,不能再跳了。他低声说。他们相拥踉跄地找到一处隐秘的角落,迫不及待地磨蹭彼此逐渐昂扬的阴茎,分享性爱的折磨与残忍。振聋发聩的密集鼓点混杂玻璃清澈的破碎声,他在音符爆裂的瞬间进入了他的身体,叶小钗抚摸着他的侧脸,玻璃晶体只荡漾着他一个人的面孔。他在沸反盈天中听到此生最无声无息的誓言,他说素还真,我爱着你。我爱着你。午后的烈日炙烤着他的后背,他站在办公室里却感觉不到丝毫阳世的温暖。素老师,返城名单下来了,你可要好好表现啊。人群不知何时撤离,男男女女的欢笑尚余留在耳畔。他趴在叶小钗柔软的胸脯上听见他稳定而真实的心跳,埋在他的双腿之间感受爱情与性欲的浪潮将他紧紧包裹。
不存在的迪斯科舞厅仍在回荡不存在的迪斯科音乐,西方男人的声音在音响里徘徊不止。
拜拜咪阿莫!拜拜咪阿莫!*
许多年里,人们常常谈论当下发生的大事,漫无目的,只是谈论,或许可以称作某种打发时间的途径,并乐此不疲给予这些事主观又自我的判断。五十年代他们谈论粮食,在新兴的国度臆想不存在的未来,他们用“希冀”这个词总结;六十年代他们谨守一个世人皆知的秘密,掐住仍在襁褓的婴孩,企图扼杀,最后他们用“坍塌”来开脱。七十年代呢,我们共同幸存的七十年代呢?我们在时间的缝隙老无可依地流浪。我拨开夏季的帷幔,走上被晒得滚烫的沙滩,我看到了一片虚无。我穿过虚无。风暴乍起,乌云低悬,带来骤雨倾盆。我到达了。
素还真和素续缘坐在餐桌旁吃饭。老式风扇发出吃力的呼声,一只飞蛾卷死在叶片之中,但他们都没有拎走它的尸体,打开罩子清理扇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晚饭是素还真做的,三菜一汤,份量对他们来说太多,躺在碗底无人问津。素还真看着他,张了张嘴,说:“你想回上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