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乞从速押来,切盼。”
最后一个字落在纸面上,萧定提起笔锋,依旧是细腻婉转,飞白流丽的一手小楷。他伸手,韩亦昭就把堆朱印泥推到他手底,萧定取过一方小印,端端正正押了下去。
这印是萧定的私章。这三天来,他坐镇义军,向四周发出了几十封各色书信,都无落款,只押着这一枚私章,韩亦昭上午练罢了兵,眼下也无军务要处理,就是给他打着下手。看他将信笺墨迹吹干,摺起密封,忍不住问道:“你的章子是甚么意思?”
萧定盘玩着那枚私章,似乎也有些出神,过了一会,递了过来。韩亦昭接手看了两眼,他不识钤刻好坏,但出身世家,东西是认得的,道:“这是封门青,似这么润透的材质,如今已难得了。”萧定道:“是外祖所藏,后来请名匠治印给我。”韩亦昭才知这印石是西北马行大贾的珍藏之物,难怪名贵如此。翻过来细看文字,却是篆体。他连端端正正的楷隶也偶有认错了的,何况小篆盘曲如此,萧定见他迟疑,道:“是‘长生’”两个字,我外祖亲手治印。”韩亦昭道:“弯弯曲曲,实在难认,难为萧老爷子会刻。”萧定道:“我外祖少年时,一个大字不识,跟着几个族兄贩马,从九匹骡马起家,渐渐将生意做得大了,娶妻之后,我外祖母却通文墨。他受我外祖母激励,深觉得不读书不能成器,二十岁才进了学堂发蒙。我初见他之时,是刚从乞丐堆里出来没多久,大病初愈,义父送我前去河湟。外祖使了也不知多少银钱,在雁归原上寻到了当时军中的主事之人,销了我在军中的贱籍,假报了一个病死,从此大胤便没了陈平这个人。他令我随他姓萧,在《说文》中寻了一个定字,说是其形从正,其义从安,盼我心正身安。又取了一个小字,就是长生,取的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的意思。义父常常对我说,我外祖求学虽晚,竟能读书四十年而不辍,这份心性着实难能。”韩亦昭赞道:“有志气,也是他娶妻娶贤。”又偷偷看看萧定,悄声道:“我也是娶妻娶贤。”
他难得油嘴一句,萧定也不去理,将折好的纸递了给他。韩亦昭絮絮叨叨的道:“咱们军中的马,已拨了二十余匹,专门给你传信递脚,赶得上一个小驿站。”萧定道:“这算得什么?我用我的马罢了。”韩亦昭陪笑道:“自然是你的马,回头连这义军都是你的了。”萧定道:“啧,瞧你这不情不愿的样子,想来也是不愿让我管这份军务的。”
韩亦昭看他似乎又带出些之前当着辰华教左使那般伶牙俐片语不让的样子来,心里微微的一宽,自背后将下巴放在他肩头,嗅他发间皂角香气,轻轻道:“我还有什么不愿给你?只是这义军说白了也并不是我韩家的私兵。祁霄自筹自建,豁了半条命出来,攒起了千儿八百的人手,若说有钱,我爹是将军,自比他有钱得多,可要说让我这般不管不顾,断了后路的拼命,我不如他一个太医的儿子。”
萧定听他这般说,也是点了点头,道:“咱们去看看祁霄。”便抛下了笔,立起身来。韩亦昭在后面跟着,走到了祁霄的营房门口。萧定敲了敲门,无人应门,韩亦昭踏上一步,伸手推去,吱呀一声,门开了。
祁霄一领道袍,坐在床头,已经如槁木般呆呆的坐着,眼里连一丝光也无。看见韩亦昭过来,只慢慢将头转过一个角度,问道:“营啸了没有?”韩亦昭骇笑道:“你说什么,哪里就营啸了。”祁霄声音干哑得可怕,道:“冬饷要十二月里也未必能来,来了还要被那群狗东西克扣。我祖母那里杳无音信,就是有也赶不及了。天气冷,豆子又不顶饱,营里军士都是紧吃,本以为能撑到十二月初,现在看来怕就这个月末,我还有一百九十多两的存银。再就没了,这两个月的盐菜都不够!眼看着就要有逃人,这个年是过不去的了,哪一日营变,杀了我的头去就是。”韩亦昭道:“我正要与你说。萧……”
祁霄举手止住他说话,转过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萧定。
“萧左使,萧先生。”他喃喃的道,一双眼睛在昏暗的房间中灼灼的看着。“亦昭前二三日与我说了,你要拿这个军权。姓祁的本来不知兵,也没想着要练一支了不得的强军出来,不过是为了……你本也是知道的,你要,你就拿了去!我只求你筹出钱粮来!过了这个冬天,明春成军就满一年,我就敢上京去找列位京官去磕头!咱们就差这四个月!”
他从未这么压着声音,沙哑凄烈的说话,连韩亦昭也是心头一阵揪扯。萧定倒是坦然,淡淡的道:“钱不好说,粮食我能打得包票。”祁霄更不犹豫,道:“就是这么着!从今儿起,这是萧家军了!”他一双眼睛本来空空的,此时却燃烧起炽热的火焰一般盯着萧定,咬着牙道:“你给我筹的粮饷,须撑到明年春!不然——我死了也不放过你!”
萧定就一笑,忽而问道:“你刚才说,还有多少银子?”祁霄道:“一百九十六两四钱,加两个金瓜子。”萧定道:“够了!全拿了出来。”祁霄道:“你要买什么?”萧定道:“全买羊!”
这一下连韩亦昭也是错愕,问道:“买羊做什么?天气冷了,今冬同罗人怕也不会再来。咱们战时饭才杀羊,不是战时,养那些羊平白耗冬草和料豆,冬草难得,还不如省着喂马。”萧定道:“战时一日饭杀多少羊?”韩亦昭道:“秋冬羊正肥,一天有十头羊,就够七百人吃顿好荤腥。”萧定问道:“你敢不敢赌?”祁霄抬起头来,问道:“赌什么?”
“一头羊是八百文钱。”萧定伸手指着外面营盘,道:“有十两银子,足够买十头羊,余钱还能买些鸡鸭。你剩下的一百多两银子,按三日一给,全都砸在伙食上。这样就比农家冬闲的伙食强过十倍!咱们就赌一回,他们吃饱了便不生变!”祁霄喃喃道:“可……也不过是撑到下月,最多便是月中罢了。”
“倘若下月中我还拿不回粮饷。”萧定有些轻蔑地笑了。
“那也不必拿这支义军了!”
祁霄看了他一会,脸上渐渐又露出些孤注一掷的决绝来,道:“买!我这就去!”说着猛地站起来,从床边箱子里摸了两个细丝的银锭子就往出走。韩亦昭就挽了萧定,跟着祁霄出去,刚走出屋门,就听远处扑啦啦的翅膀拍打,是燕铭端着一只鸽子过来。祁霄一眼看见是军中的信鸽,便问道:“军情?”燕铭道:“急情!这一只腿上拴着赤绳的!”说着就把鸽子捧了过来。祁霄习惯性伸手去接,手到半途突然顿住了,缩了回来,道:“左使请。”
萧定看他一眼,伸手接了鸽子,自脚爪上拔下竹管来,拍开封蜡抽出纸张,扫了一眼,脸色微微的一变,又递给祁霄。
韩亦昭见他们递来递去,好生不耐,索性凑上去看,脸色也是一变。三个人就着萧定的手,几乎是面面相觑的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