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集上,义军营中正在杀羊。
这一日是腊月十六,也是一年里商事的最后一日,俗称尾牙。尾牙收官,历来是商人极重要的日子。过了这一日,许多商人就要歇业过年。
萧檀十二月初来过这一趟,留下了大量的粮草,歇了几日后就已离开,去赶河湟萧家的尾牙。而徐家集上腊月十五的大集过去,到初三前都再无集市,义军兵营里也不再练兵,开始杀牛宰羊,做所谓的“牙祭”。
这是军营里难得清闲的几天。吃过了这顿饭,周围几个村镇出身的士兵就得回家清闲几日,与家人相聚,过了初三再回来军中。祁霄抄着手,在各个营房里来回出入,指使军士洒扫的洒扫,帮厨的帮厨。韩亦昭将沙盘收了起来,给他那匹雪一般的白马修剪鬃毛,重新打掌。
萧定则是支了个小小的摊子,一根细管的紫毫,给那些不得还家的军士们一封一封的写信报平安。此时他坐在粮仓前头的一块空地上,日头正好,平静无风,晒得这寒冬竟有几分暖意,棠棠抓着个墨块,像模像样的给他磨墨,满手满脸的黑。摊子边围着几十个军士,都是七嘴八舌的说话,打头一个憨厚的道:“再给俺写上一句,儿今年回不去,家里的年猪杀了便卖,不要自家留养,徒费那些猪草。记着把猪血脖给俺爹留一截子下酒。”萧定依言写了,将纸吹干递给了他,道:“去那边给脚递封上送走。”另一个军士早挤了上来,道:“夫人,到我了到我了。”萧定问道:“你不是早写过一封了?”那军士忸怩道:“我却不只写一封,我要寄另个地方的。”后面有人道:“我知道了!你要寄那个刘家的五女。”那军士道:“什么五女六女!她叫做翩娘。”后面人哄笑道:“你今年不回去,翩娘也不等你了,嫁那个姜家老二了。”
那军士恼了,道:“徐八五,你娘才嫁姜二,今后你便是姜八五。”旁人见他生气,都来分劝,萧定也笑着道:“我来给你写。是刘翩娘不是?名字倒好。”说着提笔写下一个抬头。那军士见他动笔,忙喜孜孜的道:“是了,她家就在白马峪村,村西头第二家,门口有一棵大榆树的,她是家里的五女,上头四个都嫁了。夫人!你帮我写了,说我在这里已经存了八分银子,这次过年不回家,还有五十个铜钱的红封,我都给她攒着。”又道:“能寄东西不寄?昨儿给她买了一小盒胭脂。”萧定一边写着,一边道:“能,随信一并给脚递。”那军士就珍惜地捧了出来,再三摩挲,道:“她嘴唇生得好,又软又香。”后面人听见了,一起哄笑,道:“你一定偷吃过了。”
那军士脸上也红,看着萧定走笔如飞,突然小声道:“夫人,你再帮我写上一句。”萧定道:“你自说。”那军士压低了声音,道:“翩翩五妹,我虽没钱,那东西的本钱却比姜家二郎雄厚许多,定能让你快活,五妹断不可贪钱许他!切切!我明年定回来!”
他说得咬牙切齿,萧定笑不可抑,强憋着把那两句也写了,也摺起来交给了他,就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笑了一会,支起来道:“下一个。”就又挤上一个来,道:“我写给我爹娘,大伯大娘。”萧定道:“报平安?还有什么要交代的?”那军士道:“告诉他们,猪儿已存了些饷银了,教他们择着给我说下一房媳妇,丑俊不论,愿要个善持家,针线上工夫好的。”萧定笔随话走,正在写着,身边挤上了燕铭来,捧着一只鸽子,道:“夫人,信。”
自萧定得掌军务以来,军中书信往来,若三人都在,自是一并看了,否则就都是他先拆看,再传示祁霄韩亦昭。此时萧定看看身边一团一团的军士围着,一个个满怀期盼的盯着他这一支笔,就笑笑,挥手道:“我不看了,拿给祁道长去拆。”燕铭道:“祁道长在营门口和人吵架呢。”萧定奇道:“和谁?”燕铭道:“不认得,一个瘦猴,像是外头来的,还带着几个人。”萧定道:“拿给韩将军去拆。”
燕铭应了,就捧着鸽子去寻韩亦昭,给了他脚寄的竹筒,眼看那匹白马又被刷洗得干干净净,毛鬃柔顺,雪一般发亮,忍不住就上手摸摸,白马温驯,也挨擦他两下,呼噜噜打个响鼻。燕铭正爱惜不尽,突然间听见咣当一声,是韩亦昭将刷马的木盆踢翻了,急匆匆就往外走。燕铭追了一步,叫道:“将军!将军!”韩将军把手里的信给他一扔,道:“快去找祁霄!”自己已拔步走了。
燕铭拿着信茫然无措,忍不住看了一眼,惊得头皮发麻,飞奔去营门口找祁霄,就看见祁霄已经被那个瘦猴青年逼在营门边的角落里,瘦猴带来的几个人也都是虎视眈眈。那瘦猴问道:“到底有没有这个人?”祁霄道:“没有!”瘦猴笑道:“你说没有就没有了?萧慎的外孙,陈舜之的闺女,当年萧慎使了好大笔银钱,销了充军的贱籍。秦大人肏的就是他!你交是不交?”祁霄脸涨得通红,道:“你说交便交?你是个什么东西了?”
“我是什么东西?”那瘦猴冷笑出声,又往前走了一步,突然间重重一个耳光摔在祁霄脸上。
“今天打你个不长眼!你该撒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东西!小爷我姓杜名华,我爹是大理寺的正卿杜德昌,秦大人是我干爷爷!”
祁霄猝不及防,被这个力道极大的耳光抽得几乎转了半个圈。燕铭一把扶住了他,冲上去就要推搡那瘦猴,杜华反倒敞开了衣襟,满脸是混不吝的模样。“来呀!狗东西仗人多?小爷今天让你动我一个手指头!姓祁的,你爹在哪押着,你自己想想清楚!”燕铭也不知道祁霄的爹是谁,更不知道大理寺又是什么地方,只看不得自己人受欺负,已经揪住了杜华的脖领子就要动手,却听见祁霄紧着叫了一声。“别!”
燕铭就暂住了手,仍是紧紧揪着,回头去看祁霄,祁霄还捂着半边脸,鼻血已经下来了。杜华反倒就是一笑,拿手指头戳着自己的胸口。“来呀,打我呀?”见祁霄不动,又笑。“你爹都求我别打了!小爷还怕你咬了我的屌去!”
祁霄没捂着的半边脸一下子就白了,转过头急迫看他。杜华就笑,慢条斯理地迈上半步。
“你爹,”他凑在祁霄耳边,说:“老东西可是不禁打!大理寺整治人不见血的手段多了去——把人倒吊起来,头朝下挂不到半个时辰就口鼻蹿血,底下搁上水桶,再慢慢的放绳子,倒挂着往桶里浸,浸上两次就夹都夹不住了,尿能倒流在脖子里。要么上了大挂,手脚在背后捆成羊一样,拿杠穿着平挂在空中,往腰上一块一块的摞灰砖,老东西腰腿不行了吧?叠上三四块就抖得跟筛糠一样,一架就是半宿,放下来坐都坐不了,连着好几天就只能拖着大枷在地上爬……”
他见祁霄瞪大了眼睛,挂着一道鼻血,脸色灰白的在听,突然间腿一抬,一个正蹬就踹在祁霄的心口上。
“你爹都管我叫一声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