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片虚幻的光幕当中醒来,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完整。
这是很奇异的一件事——完整,对于绝大多数生物来讲,都是一个如同维持其生命的基础资源般理所当然的概念。好比人生下来就要呼吸空气,但若不是陡然溺水,恐怕没有人会意识到空气于人类的生存是多么难能可贵。同理,人若是没有体会过缺损,便也不会因自己重归完整而欢欣雀跃。
他不记得自己是在过去的什么时候经历过缺损的了,但完整给他带来的放松与愉悦感依然无比鲜明。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些资料、记录、知识、理论,过去的经历与思辨的能力全都依然留在他的脑子里,只是他钝化的思维难以从这一大堆凌乱的事项当中调取真正有用的部分,抽丝剥茧地将它们理顺。他确实是记得一切的,但他也在同时,什么都想不起来。
在这个短暂的时期中,他就只是他,为自己的完整而生出一种纯粹的喜悦。然而幸福是短暂的,原体级别的思维能力枉顾他本人的意志从短暂的休眠中苏醒,信息处理的能力再次上线,开始理顺他脑子里的那个年久失修、积尘落灰的巨大档案室。
然后他想起来了:他是莫塔里安,巴巴鲁斯的冠军,第十四原体,死亡守卫之主,一个矛盾的聚合体。他曾是人类,但在各项机能上却又显然超越了人类;他唾弃灵能,自身却又有着相当高超的灵能天赋;他渴望拯救,渴望反抗,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一次又一次地在强权与力量之下屈膝臣服。
在前所未有的清明当中,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一生到底有多可笑。一部分抽离开来的他本身从第三者的角度认知到了这一点,而更大的另一部分,则因此而感受到近乎令人疯狂的痛苦。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了死。
但他没有真的步入疯狂,也没有真的死去。在精神上来讲,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却并不能彻底打倒一个原体。而他在想到死的那个电光石火的瞬间里陡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死去了——而死人是不可能死去第二次的。
莫塔里安本身的坚韧意志在他所不希望的地方依旧发挥着作用,即便他本人甚至恨不得干脆就此疯掉,放弃自己对意识的掌控,也想要从这种折磨当中逃离。但他做不到。
历历在目的往事不顾他本人的意愿自他的眼前无情地流经——点与点,线与线,事件与事件,错误与错误。在这一片安静、冷漠,无动于衷的光幕之下,他被迫回忆着自己人生当中的所有点点滴滴,甜美的成功转瞬即逝,失败的酸涩在其中总是长存。
在这样的折磨当中,他无意识地放声唾骂,开始诅咒其他人。诅咒帝皇,诅咒背叛了他的子嗣,诅咒违逆他意志的其他所有存在,诅咒在他人生之初就对他施以虐待与痛苦的异形养父。他诅咒一切自己所能想得到的东西,仿佛自己人生的失败是由它们造成的那样。
他又一次地试图躲进自欺欺人的樊笼当中,告诉自己这不是他本人的问题,以躲避这些精神上的重压。但这一次,他失败了。某种奇特的力量逼迫他审视自己的内心,将目光聚焦在问题真正的源头上——而那,往往是他自己。
“这一定是帝皇的灵能把戏!”他在重压之下疯狂地大喊,“王座上该被诅咒的腐尸!你别想用这种手段击溃我!”
“的确是这样的——我指灵能把戏那部分。”另一个温和的声音回应了他,“但他并不希望以此击溃你。正相反,他希望你能挺过来。”
“谁在说话!”莫塔里安咆哮道。
就在他这样发问的同时,原本看起来除开光芒之外空无一物的周边,立刻有一个璀璨的人影浮现了出来。他看起来在形状上不太稳定,缥缈的身影时高时低,但总是有一个特征——他背后那双洁白且优美的羽翼,绝不会被认错。
“圣吉列斯。”莫塔里安的语气中渗着明显的怨毒,“就连光辉的大天使,现在也要在自己的兄弟面前装神弄鬼了吗?”
“我可没有装神弄鬼,我一直在。”那个大约是圣吉列斯的人形光团如此说,“只是我不完整,而伱又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发现我。”
外界的一点刺激令莫塔里安的注意力从与自己的争斗上转移开了一部分,自我拷问所带来的耻辱,痛苦,悲愤等难捱的负面情绪稍微消退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