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隆,整个人就和晴隆没多大的关系,一直也在去除自己身上,晴隆人甚至贵州人的痕迹,直到后来出了事。

    “出了事后,我回到了晴隆家里,那时候说实话,也是心灰意冷,觉得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别说留在晴隆,你就是把我送去非洲,我也去了,我不知道老孟和杆子,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反正我就是这样。

    “所以县里人来一做工作,家里人也劝我去县府办工作的时候,我就去了,无所谓嘛,随时都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嘛。

    “可以说,我是真正参加了工作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晴隆人,才意识到晴隆这个地方的存在,我震惊了,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过得这么辛苦的一批人,这么穷的一个地方,这地方,还是我的故乡,这些人,还是我的老乡。

    “我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下乡,就是到的这里,那是我上班后的第四天,我跟着县长下来的,来搞双基教育,什么双基教育?基本国策和基本路线教育,下来开动员会,你们也看到了,这地方没有大会堂,是借乡中学的大会堂开的。

    “这些人陆陆续续来了,衣衫褴褛,来了以后,也不好好坐着,而是一群群人站着,那天也是冬天,比现在还冷,可以说,这么一群人进来就让我震惊了,觉得这是开的什么动员会,完全是丐帮大会,连丐帮大会都不如。

    “那丐帮开会,来参加的,我想一个个人脸上的表情还是生动的,这些人,那表情完全是呆滞的,那就是一张张被生活的困苦反复碾压的脸,所以我说比丐帮开会还不如,丐帮还有快乐,这些人完全没有一丁点的快乐。

    “回头再说他们进了大会堂,为什么会一群群人地站着,我观察了之后才发现,他们是在凑阳光,就是每一扇窗户,会有一块阳光漏进来,他们一堆堆地挤着,就是要凑这一块块的阳光,其实那阳光也是柔弱无力的,根本没有什么暖意,他们这样做,完全是出于本能。

    “就是这种本能,才让人震惊,我不知道你们理解不理解我的意思,就是因为这种本能,就像一个人的求生**,他们太需要温暖了,我再看他们,发现他们没有一个人脚上是有袜子的,一个都没有,不分男女,大多数人脚上都穿着那种破旧的解放鞋。

    “很多人的鞋破了,露出了冻红的脚趾头,还有人,连鞋都没有,就是用稻草裹了裹,然后外面用稻草绳绑起来,这样就算是鞋了。

    “看到这些,我当时就站了起来,我不是在主席台吗,我站起来就走了出去,继续坐在那里的话,我感到羞愧,感到自己他妈的不是人,你是老几啊,这么冷的天,把人家从家里的火塘边叫过来,听你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还想他们,为你们这些虚头巴脑的话鼓掌。

    “你他妈的不脸红吗?老实说,我当时没有当场发怒,指着县长的脸破口大骂都算好的,我想骂,你们他妈的,只要下面的人还没有袜子穿,你们他妈的就不配坐在这主席台上。

    “冲出去以后我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以后,我更想骂的是我自己,你算老几,你做了什

    么,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还想指责别人,想骂别人,你他妈,在海城吃一顿饭的饭钱,就够这里的人一人一双袜子了,你少去几次ktv,少几次桑拿,就够一个人一双鞋了。

    “你算什么?就凭你吃过那么多的海鲜大餐,唱过那么多的ktv,泡过那么多的妞,你就觉得,你自己有权利回来指责别人了?你他妈的,还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才回来的吗,不然你还不是,饭照吃歌照唱妞照泡?

    “我一个人在外面的田里走,泪流满面,真的,杆子、老孟、张晨,我真的是泪流满面,我感到很羞愧,我觉得自己第一次这么看清了自己,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混蛋,一个伪君子,我以前走过的路,都是虚伪的。

    “年轻的时候,也自诩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每天夸夸其谈,一副铁肩担道义的样子,觉得自己的所想所做,都是神圣的,什么争民主、要人权,觉得自己才是忧国忧民,别人都是蒙昧无知,其实,你争的是个屁,还不是为了那振臂一呼的痛快?

    “这里的人,这些大冬天连袜子也没有的人,他们才是最需要有人帮他们做点什么的人,你做了什么?靠你的夸夸其谈吗?真的,老孟你也是机关出来的,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可以做一点事情去帮助他们的,不是,不用说那么伟大,是自我救赎。

    “是你才可以做点什么,让你改变自己,从一个混蛋,变得不那么混蛋,从一个王八蛋,至少可以变成王七蛋,我们贵州人为什么被人看不起,不就是因为穷吗,我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是晴隆人,不就是因为晴隆穷吗?其实,我和那些笑话我的人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