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正是草木繁盛之际。三年一遇的科举殿试也终于来了。凌樾端坐于金銮殿上首,正待宣贡生进殿。
百十名贡生于大殿外站定,一眼望去,半数是文质书生,半数是世家子弟。待得考卷发出,各考生奋笔疾书,一时间,大殿之外墨香四溢。有风起,吹落一贡生考卷,他正待去拾,却有一只手抢在他前面,捡起他的考卷,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瘦削。这贡生抬头,却见得面前人一袭玄衣,脸隐在冕冠之后看不太真切,他双手捧着试卷翻阅,不多时便将考卷递还给那贡生。贡生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陛下亲临,正待跪下行礼,便被那双拿过他考卷的手扶住,要他不要声张,以免扰了其他学子考试。
凌樾扶他起身之时,离得有些近了,贡生偷偷抬起眼看他,目是桃花目,唇是薄情唇,透过冕冠上垂下的旌帘,似乎看见他含笑的眼里透出几分凌厉,转瞬即逝。贡生双手接过考卷,心跳似乎都停了一拍。如今尚是春日,却觉周身炽热,原来是心头火起,烧得他暂失清明。
凌樾方才巡视考场时,便见此人气定神闲,下笔如有神,连身旁站了人也未曾发觉。又见他笔墨挥扬之间,字字珠玑。借着拾他考卷之机,看清了他的姓名。楚青云,直上青云的青云。
殿试要持续一整天,近午时,便会给贡生呈上饭食,也让他们休息一番。凌樾坐在殿内,看着内侍呈上的膳食,一丝胃口也无。九砜站在他旁边,看他久不动筷,将饭菜推到他面前,盛了一碗米饭递给他:“陛下,人不吃饭是会死的。”如今的御前侍卫,是九砜。也就是敌国战俘萧鸣思。
两个月前,凌樾将组建银炎军的任务交给陈燚,又把照霜交给他教导。多是训练到很晚,凌樾不忍让照霜两头跑,便让他住在将军府,日日跟随陈燚习武练兵。萧鸣思在凌樾找他密谈之后,深思熟虑三日,同意了凌樾的建议,成为他的御前侍卫,看他如何治国平天下,若是不能达到萧鸣思的预想,可放他离开。
陈燚对萧鸣思心有防备,并未给他软筋散的全部解药,如今他只恢复了三成功力,不过做这小皇帝的御前侍卫还是绰绰有余了。凌樾给他起名九砜,说他是北羌人,容貌与临国人不同。萧鸣思这个名字在临国太多人知道了,若是被认出来,恐不好收场,便赐他九砜之名,让他好光明正大的行走内宫。他问凌樾不怕他窃取机密吗,凌樾不语,只是对着他笑,叫他摸不清头脑,只觉得这人奇怪得很。
这两个月来,九砜日日看着他伏案批折子到深夜,看起来倒不像是个昏君,心中有所动摇,但每每想到这是敌国皇帝,这一丝的心软便也荡然无存了。凌樾接过九砜手中的碗,将碗中米饭分了一半给九砜,递给他,又给他夹菜。示意他先吃。九砜对他此举有些嗤笑,将碗推回去道:“陛下,刚刚内侍试过毒了,没毒,可以吃。”
凌樾瞪了他一眼,道:“叫你吃你就吃!你自己说的,人不吃饭是会饿死的!”九砜有些讶异,这小皇帝竟然真的让他吃,正好他站了一上午,有些饿了,也不与凌樾客气,端起碗大口吃起来。凌樾见他不夹菜,又添了些菜在他碗中,看他吃得香,自己好像也有些饿了,便端起另一只碗来,姿态优雅的进食。
这些日子以来,凌樾胃口不好,进得不多,只吃了半碗饭便吃不下去了。便斜靠在龙椅上看九砜吃饭。九砜虽吃得急,却并不狼狈,想来他也是教养极好的,虽在军中磨练多年,养成了分秒必争的习惯,也未曾丢了体面。
九砜见他不吃了,心中暗想,饭都不好好吃。难怪那么瘦,身子也不好。便拾了他的筷子,往他碗里添了几块肉。凌樾闻着这肉味,只觉得油腻,胃里翻江倒海,险些就要吐出来,脸色一下就白了,连忙推开,按着胸口独自忍受呕意。九砜看他如此反应,也不强求,将碗中肉夹起吃了,心道不能浪费粮食。
日暮时分,太阳西下,天空也被染上了绯色,殿试才终于结束。考官收了考卷,带着贡生离开。凌樾坐了一天,起身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就要摔倒,九砜眼疾手快,将他拉住,正要传来御撵送他回寝宫,凌樾摆了摆手说:“不坐御撵,坐了一日,腰酸背痛,你陪孤走回去。”九砜嘴上应了,心中暗讽:“真是娇贵的身子,只是坐了一日便受不住了,大殿上哪个侍卫内侍不是站了一日,动也不能动,也没人喊累。”脚下却是乖乖地跟在凌樾后头。
正是春深,宫中花草皆是有专人打理的,在这时节,都孕出了花蕾,待天气更暖些,便能一齐盛放,争奇斗艳了。凌樾行到御花园,在一处亭子中歇脚,这两月来,不仅食欲不佳,体力也不如从前,走几步就累了,还比从前更贪睡了。穆辰担心他是染了什么病症,要传太医为他诊治,被他拒了,心下有些分明。想来是,差不离的。
凌樾靠着亭子里的柱子,神思飘远了,又迷迷糊糊想起两年前那桩事来。原本,他与穆辰是有一个孩子的。只是那时发现得晚,又逢西境水患,与北羌的战事焦灼。凌樾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凌樾有孕四月余,身量也无甚大变化,直到累倒在御书房中,才诊出有孕来。顾不上欣喜,太医的话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二人心头。凌樾身子弱,此前未曾注意温养着,早已亏空了,要想留住孩子,需得卧床静养,只是他事务繁忙,定然是难以做到。穆辰担心他身子,每日将折子搬到他寝殿中替他批,穆辰从小也是大家教学,于才能上,并不逊于凌樾。这才教凌樾有了休息的机会。凌樾每日被穆辰哄着吃各样的药膳,变着法子逗他开心,身子也渐渐有了起色。
那日穆辰照例端来药膳哄着凌樾服下。那时他已有孕六月余,终于长了些肉,腰腹之间隆起再也遮掩不住,虽孕中辛苦,可凌樾心头是高兴的,登基四年才有了第一个孩子,自然是无比珍视。若不是饭后那碗穆辰一口口喂下的安胎药,他们该有个可爱的女儿的。
当晚凌樾身下便出了血,腹中如刀搅一般,凌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脱离他的身体,尽管他咬牙不肯用力,那东西还是顺着他的产道下坠着,拉扯着。他躺在床上,红着眼看着抱着他默默流泪的穆辰,看着太医在他隆起的腹上按压,看着床帐中滴下的血。穆辰在他耳边说些什么他已然听不见了,昏睡过去。
待到再醒来,看到穆辰守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说他昏睡了三日。他只问他孩子在哪儿,穆辰眼中霎时间便落下泪来,避而不谈。他扯着穆辰的衣襟,声嘶力竭地问他孩子在哪儿。穆辰将他狠狠嵌入怀中,一遍又一遍说对不起。那孩子是个成型的女婴,依稀已看得出眉眼。却被那一碗药,夺去了生命。后来凌樾查到,是他的母家,买通宫女换了他的药。因为临国的皇长子,只能是世家血脉。凌樾与穆辰成婚,本就偏离了世家给他设定的路。他登基以后,世家从未放弃给他塞人,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如今有了孩子。世家感觉到了危机,才要除之而后快。
失去孩子以后,凌樾身子每况愈下,竟到了无法起身的地步,是穆辰日日贴身照顾他,与太医商讨药方,不停改进。也是穆辰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鼓励他,劝解他,哄着他,才叫他走出悲痛,身子渐好。从那以后,穆辰近一年没有碰他,与他同睡也只是将他揽在怀中安抚,纵是身下硬得像铁,也自行去洗冷水澡。后头凌樾身子好些了,便常常缠着穆辰燕好,可穆辰总以他身子还未好为由,哄着他饮下避子汤。
虽已过去两年,凌樾回想起那段日子,也还是会心如刀割。他靠着柱子睡着了,脸颊上却滑过几滴泪,纵是在睡梦中,想起这些事来,也叫他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