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人生如梦
七里村唱大戏的消息,附近几个村子以及更远一点村子的人都知道了。可是,看戏的人还是寥寥,白天还好,太阳暖暖,有精气神的老年人也都穿戴整齐,哪怕是站在远处晒晒太阳,谝谝西游,也是合不拢嘴,笑一笑十年少嘛。
台下靠前方坐着二三十人,这是固定的方阵,是属于专心看戏的人的方阵,他们每天早早报道,安静的坐在那里,静等锣鼓响起,大幕拉开,咿呀开唱,爷爷奶奶大姑就在这一方阵中。后面正中间站着一些诸如我和小表弟一样的,看戏当看历史故事一样的观众,如今,这个站着的群体在扩大,加入了不少七里村以外的观众。他们有的是自己当天来,戏散了再回去的,更多的是七里村本土的人家,专为看戏接来的亲戚,要住一段时间的。不过,不管是七里村的,还是别的村的,同是一片黄土地熏陶出来的人,外貌和打扮都是一个系列,没有人告诉你的话,他们是一个模板。
粗糙无光泽的头发里,均匀的散落着些许白发,黑里透红的大方脸,隐隐有岁月打磨的痕迹,厚厚的嘴唇裂着粗细不等的口子,那也不妨碍他们爽朗的开口大笑,还露出黑黄相间的牙齿,同时眉梢眼角顿时都是沟壑。
男人们虽然穿着笔挺的西服,但一看就是廉价的。以前我没出去过,不离七里村,觉得人们过春节的衣服是非常亮眼的,如今,也不由的能看出亮眼之外的不协调。干农活的他们背都有点弯,而西服是身板笔挺的人,前没有大肚子,后没有驼背的人穿着才有范。可是眼前的他们,略略前弯的脖子上白衬衣的领口下打着红领带,领带下边全部塞入白衬衣外面的红毛衣里去,西服裤子上系着红腰带,偏偏还爱把双手插进裤兜里,搞得西服上衣的下摆向后裂开,露出一截钻出毛衣下摆的领带尖还有红腰带的两个头,脚上又穿着红袜子,一连穿了三个春节的黑皮鞋,也不能把那红袜子全部包裹严实,这上下三处红色的点缀,真的是农村人过年的“喜”、过年的“福”。他们互相祝贺时露着黄牙的开怀大笑,以及从鼓鼓的西服衣兜里,用粗糙的手掏出廉价的香烟,互相让着,抽着,云雾里看他们,与西服更是不搭。但,他们的确穿的是西服,而且这一身西服不一定要穿几个春节。
年轻一点,孩子在十岁左右的女人们大都穿着带毛领子的红色的羽绒服,或者,丈夫是开拉煤车的,就穿着红色的羊绒大衣,大家基本上都是黑色的打底裤,长筒的皮革靴子,走着外八字步伐,有的还有点罗圈腿。烫着大波浪,喷着发胶,从后面看上去挺洋气,从前面一看,可就糟糕,常年风吹日晒的脸上突然抹上一层厚厚的白色油脂,黑褐色也没有完全覆盖,结果还和没抹的地方轮廓分明,鲜艳的大红唇周围还有浓密的绒毛胡茬,让我不解的是,她们互相站在一起,谁都发现对方的不协调,谁都像没看到一样,谁也不指出来,照样的互夸互赞,你的衣服好,你的发型好,时不时的哈哈大笑,当然,露出的也是满嘴的黄牙。和男人们唯一不同的就是,她们大笑时,还用胖胖的厚厚的手去捂在嘴前方,大概是怕搞乱口红吧,人人手指上都有闪闪发光的金戒指,一个,两个,这是她们结婚的战利品。
大部分的老头老太太们,都穿着儿子女儿替下来的衣服,虽不合身,但是也是他们的衣服中最好的了,有的甚至是校服。只有个别老头老太太们是儿女专门给他们买的老年人衣服,老太太们穿着花棉袄,粗糙的手腕上是银手镯,不知真假,但闪着白光,脸上笑眯眯的满是幸福和自豪。
这一群体的人是家庭中消耗最少,创造价值最多的人,他们从思想上就根深蒂固的认为,给自己花钱就是罪过。所以他们只图外表光滑,出门见人不寒碜就行,内里穿什么,是不计较的,你会从他们的领口里袖口里,隐约可见早已磨损的秋衣领口和袖口。可能,谁的秋裤还透着窟窿也不稀奇。
大戏唱了三天以后,人们无意之间感慨起了人生,都说:“这时代真好呀,趁牙口好就想吃什么吃点什么,趁眼睛好,就想看什么看看什么。”“别就像刘四婶子,眼睛一天不如一天,吃多少炭沙子都不知道。”“有个头疼脑热的,连药也找不到。”人们忽然想起,好多天不见刘四奶奶了,就算眼睛不行,看不了大戏了,她也有个习惯,喜欢摸索着出门,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朝回村的大路口张望。可是,好多天了,居住在旧村子里的老年人,到新村子那头看戏,来回都不见散发着尿骚味的刘四奶奶。
于是,大家就放弃看戏,一伙子来到刘四奶奶家,推开街门,在院子里,大家就高声喊:“刘四婶子,刘四婶子。”没有回应,就连她用剩菜剩饭养的一条流浪狗,也没出来迎接,叫嚣,人们感到情况有点不妙。再进屋门,大家惊呆了,走在前面的还向后打踉跄呢!
眼前的一幕是:刘四奶奶光着身子爬在地上,双手和双腿都有要站起来的动作迹象,脸侧向灶台一边,靠近灶台的前方有一个兰色的小塑料桶,估计是尿桶,可里面啥也没有。那只刘四奶奶喊“阿黄”的流浪狗就紧贴刘四奶奶的背卧在那里,也是奄奄一息了。狗有灵性,估计它早已知道主人西去,不吃不喝的陪在主人身边了。
人们再一细看,刘四奶奶的眼睛鼻子嘴唇都不见了,向上的一只耳朵也只剩头发里的半截了,胆大的老爷爷们说,有可能是被老鼠啃了。
炕上的被褥还呈睡人的状态,刘四奶奶的衣服就搭在被子的最上面,屋子里的灯还亮着,人们七嘴八舌的猜测,很有可能是刘四奶奶夜里要下地找尿桶,结果突发脑梗或心梗,倒下去爬不起来了,昏迷中,被饿鼠啃了。
许多老太太都说,但愿是昏迷中被啃的吧,否则,该有多痛苦。
有人通知了村干部,于是好多人都进了院子,老年人张开双手拦着好奇的孩子们,让他们赶快离开,告诉他们看了会晚上睡不着,有吓人的鬼呢!孩子们才不情愿的离开了。
村干部们和刘四奶奶的儿女们通了电话,告诉了他们发生的一切,没想到他们一听说是人已经西去了,一致认为不值得回来了,全权委托村干部处理一切。
人,到底也不知道有本事是好事还是坏事,刘家在七里村不算大户人家,可刘四奶奶的儿女们都有出息,奋斗到外面去了。当年他们的煤矿带动的远房本家也都发了财,不过人家的子女后来都接走了老父母,于是偌大的村子里,姓刘的就只剩下刘四奶奶了。她和我说过,还准备请个保姆呢,可转眼之间,一切就都终止了。
儿女们齐摊了钱,让风风光光的办理老人的后事,于是村干部们讨论了一下,就按不久之前邻村的一个大户人家的老人去世时的规模办。很快从县城订了一个最贵的白事一条龙。厚厚的柏木棺材,还有录制好的哭嚎声卡,刘四奶奶穿着此生最昂贵的衣服,在隆重的哭嚎声中安静的躺了进去,脸上盖着一块黑色的丝绸,永远进入了睡眠中。
在村里的旧戏台子上搭了一块大木板,晚上就唱起了私人排演的“杂耍戏”,有大冬天穿着露肉短款衣服的流行歌曲演唱,有穿着象征性轻纱衣服的跳舞,还有台词黄色的二人转节目,一个村子两头唱,旧戏台这头的观众还远远胜过了新戏台那边,而且热闹劲也是盛况空前。整个村子两头灯火通明,电声乐器声歌唱声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