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亦昭将他送了出去,自又与祁霄交代几句战场打扫,才有暇回来看萧定,日近中天,萧定仍是坐在帐中,脸颊微微有些潮红,额上见了一层汗。韩亦昭看见他这脸色便觉不妙,伸手去试了一下,果然略有一丝发热。他这回已知了缘由,手往胸上一探,发现萧定不知用什么布料牢牢的缠裹住了胸口,上半身倒裹得如粽子一般。
韩亦昭略略的情急,伸手要去解,偏偏棠棠还偎在萧定身上乱扭,道:“我还要梳成那样子,就是上次姐姐给我梳的那个!”韩亦昭有些恼了,拎着棠棠推了下来,就要出言驱逐,萧定却坐直了,抬手止住他,又极温柔地道:“好,你不要动,乖乖坐着。”说着以一把粗糙的木梳把棠棠额发分出来,后面的发丝分片束好,扎成了丫角双鬟。棠棠起来摸了半天,似是满意,一回身看见韩亦昭,道:“韩叔叔带草回来了没有?我的兔子饿了。”韩亦昭哪里顾得她,胡乱往外一指道:“喂羊的那些任你取去,厨下看上什么吃什么!”棠棠欢呼一声,撒腿就跑了。
韩亦昭回手将屋门一闩,就将萧定抱了起来,进内室去安置在榻上,问道:“还是涨奶?”一边解开了他里衣,见是拿一卷床单撕了,布条牢牢的缠裹在胸上,一层层解开,最里两层已经洇润了,幸喜还未如上次一般涨硬。他轻轻揉按着,挤出了乳尖上积的一点,剩下的不待挤就滴滴答答的流淌下来。他问道:“祁霄开的那些回奶的药不管用么?”萧定脸上有些红,又有些苦涩,低头道:“用是用了,这些时间……涨得已缓了许多,只是已有的还需次次挤了出来。当着孩子总不能……”又道:“下面的血秽是没有的了,只是身上还有些虚汗乏力。”韩亦昭心里不知怎的又有些难过,低低的道:“你受苦了。”说着轻轻去吻他小腹。萧定身子颤了一下,也是低低的道:“将军要让我受苦,我除了受着,又有什么法子。”韩亦昭把脸埋在他小腹上,突然流下眼泪来,喃喃道:“我不想让你受苦!我想好好的娶了你,和你一日一日的过活。你要文定媒妁,哪怕是凤冠霞帔,我也尽我所能的给你捧了来,石丛茂知道也好,天下人都知也好,我只认你是我妻子。你不愿生孩子,咱们就这辈子也不要孩子,过上五十年一百年,坟里只埋咱们两个人。”
他眼泪一滴一滴漫过脸颊,沾染在萧定小腹上。萧定躺着,后来就侧身过来,将他的头搂在怀里。韩亦昭在哭,越来越是哽咽失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场大胜之后哭得如此近乎嚎啕,似乎并不全为萧定,并不全为义军死去的那三百将士,甚至也并不全为他失去的那一个五个月大的孩子,不为甲字营不为邱靖。他谁都不为,只是如一个受了世间千万种磋磨的孩童,终于见到母亲一般,将所有的委屈都倾泻出来。
而萧定就是将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捋着,竟也像是来自母亲的安慰。他眼底也微微的有一层水,只不如韩亦昭这般恸哭出声,韩亦昭哭了好一阵,只觉得眼睛生疼,就拿萧定的袖子压着,渐渐不再放声,只是袖口一层一层的湿了,又流在萧定的手上,萧定就拿手腕去抹他的眼睑。两个人就这样半抱不抱的偎依在一起。
突然间门被拉开了,门外面是目瞪口呆的祁霄。
韩亦昭慢慢坐了起来,帮萧定掩起了衣襟,也不管祁霄那个吃惊的表情,只一手轻轻按住眼睑,问道:“数出来了?”
可能也是他面上神情实在太过怆痛,祁霄竟也不敢问他究竟为何哭之不休,也只轻轻的道:“数出来了。这一仗咱们折了三百四十九个人,连上军……史以楚带走杀了的,是三百七十八个。现在咱们手里头,连我连你,还剩下七百四十个。”韩亦昭点了点头,缓声道:“石丛茂走的时候,答允咱们再将官军的银两给咱们拨支一些。有了饷银,咱们回头再去募一回兵。”祁霄喃喃的道:“咱们的义军,也是筹起来有大半年的功夫了,打一仗,少一些,募一次,再打再少再募,人命竟是如此不值钱,如灶下填的柴火一般。想这雁归原上,已是打了十几年的仗,也不知明年后年一年年募了下去,还能募出多少兵来。”韩亦昭淡淡的道:“你是初入行伍,需知杀人便是如此,为将者讲不得太多仁慈,咱们不募兵,不上阵,不杀敌,今日徐家集上几千人,不免男子被杀女儿被奸,数不清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江牙人便是如此。那时后悔不曾募他征他,已是晚了。”
祁霄站着,也是一阵默然,突然又道:“我如今方才明白,为何当时萧……左使,竟舍得一道火油将你们留在了后面。”
韩亦昭也是剧烈一震,一时间忍不住回头去看萧定。萧定也自静静的看着他,过了一刻,眼睛一低,又转开去看床头被角无关的地方。
韩亦昭慢慢回头,伸手抱住了萧定。
“我也知他不易,我当日实在不该那般磋磨他。”他慢慢地说。“他不易,我也不易。可那时换了我是他,可能也是那般处置。”
他缓缓说着,感觉到怀里萧定双肩突然一阵剧烈抽动。“他负我良多,我亦负他良多。我原本仍然恨他怨他,可昨夜见了磨延啜便是史以楚,我突然方明白了,我们夫妻之间并不全是造化弄人,更不是他存心害我,若要追凶问仇,自也不该从他追起,尚有更多更大的仇等我去报。甲字营,邱靖,再加上这一遭的徐家集,我要一桩一桩的在同罗人身上讨了回来。”
他提起了史以楚,祁霄也是一凛,喃喃的道:“那时我在雁归原上四处募集人手,一个个都是贫家子弟,只有他说家中有骡马生意,却是不愿经商愿投军。细想起来,他自一开始便是有意靠上了咱们。”韩亦昭道:“那次在辰华教的分坛,那些狼自也是他想法子引来的,当时我还怕他被狼吃了,拼死弄了他下地道,孰料才是引狼入室。”萧定忽而接口道:“当日极力搅合两家联盟的,就只有他一人,祁道长当时昏了过去,必也是他做的手脚,地道内那人就更不用说了。我当年在江边上跟他交过手的,所以才觉他功夫熟悉。”祁霄道:“不错!我和萧左使不过争讨给马多少,他倒是根本不愿两边谈成了。后来萧左使来了徐家集,若不是你极力拦着,只恐当日就被他借机杀了。”
三个人说了一时,就相互看着,彼此在对方眼里看出些事后的心惊。韩亦昭道:“他最长久相处的是祁霄。最忌惮的恐是……”
他突然将萧定搂得更紧了些,两手摸在他脸颊上,喃喃道:“幸好……”
萧定就任他抱着,慢慢也回手抓住了他的手指,摩挲他断指创口。
祁霄看着两个人相互搂抱,忍不住移开眼睛,左右看看。过了良久,仍觉他二人旁若无人般偎依,后来萧定喉间甚至发出了极低的哽咽之声来。
祁霄终于忍不住抓抓脑袋,悄悄退步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