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箱水冷文学网>都市>雁归原纪事 > 39好过在木驴上受糟践。
    门里似乎又是一阵长久的迟疑。终于在即将黑透的天色里,一扇门吱呀拉开一条尺把宽的缝,邵三的脸在门后露了出来。韩亦昭大喜,往前走了两步,萧定却仍站在原地,与邵三深深地对视了一刻,似是都认出了彼此。

    “萧……先生。”邵三犹疑良久,轻轻地叫了一声。

    “可容远道行人投宿?”萧定眼望着他背后的整洁院落,却是缓慢重复了一遍,人也打了一躬。

    邵三面皮微微有些涨红了,终于回了一躬,应道:“出远门谁家背着房子走路?若是志诚君子,便请进我门来。”

    萧定点点头,当先推开门,迈了进去。邵三跟在后面,问道:“萧先生,家里……”萧定道:“家里的事,我实不知。但看铺子里是这样,想来你也是不知的了。”邵三低下头去,喃喃道:“咱们……那时候只能先求自保。”萧定道:“我并没怪你,反要多谢你如此,自保下来便比被人剿了强。”邵三似乎松下一口气来,问道:“萧先生这一遭是……”萧定淡淡地道:“留我住上几日。”邵三应了,领着萧定到侧边厢房,点亮了油灯道:“伙计们都遣散了,眼下只有我们两口子。这原是账房住处,比旁的屋子稍整洁些,萧先生如不嫌弃,今夜就先住在这里。”韩亦昭道:“铺子里有没有大夫?”邵三道:“隔壁一条街还有一个医术过得去的,只是快要宵禁了,要请须明天。”萧定道:“明日我先回去探家。”邵三点头,就躬身退了出去。

    萧定就在灯火下坐下,眼望着窗纸,有些发呆。韩亦昭忍不住问道:“你们方才说话古里古怪的。”萧定道:“那是教中切口。邵三这铺子未经官府抄检,想来是剿灭敝教的时候躲了。我问他还容不容得下我,他请我进门,那便是仍然心向敝教的意思。”韩亦昭道:“你们教党中人,好生弯弯绕绕。”他此番携萧定前来细柳,本不欲让他再行接触辰华教中人,知他身为要人,一旦联系上了,势必有无穷的事务缠身。但不想辰华教中落至此,萧定又成要犯,只好在诚济堂权宜寄身。萧定似乎知他所想,淡淡道:“将军放心,敝教已经如此,再借不上半分力。如仍怕我借机跑了,就挑了我脚筋也罢。”韩亦昭心头一阵波澜涌起,本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又见他脸色依旧不太好,一试额头,觉微微有些发热,不禁又有些难过,想萧定当日何等英姿,如今只在车上坐了半日,到晚间就疲累如此,竟如折了翼的鹰隼一般,方才想说的话也就咽了回去,只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腕。萧定这些日子瘦得几乎有些脱相,腕骨凸出,有一种病态的支离。此时只倚着被褥缓慢闭上眼睛,轻轻道:“睡罢。”

    次日清晨韩亦昭起身,邵三已经将马车套在门外。萧定睡在车里,拥着一床被,看起来似大户人家的女眷,出城并不费事。韩亦昭赶着车,在萧定的指引下,不久就到了细柳城南郊的一栋山庄。这里地形开阔,环境幽雅,花树掩映,本是个极好的所在,但近到山庄之畔,就察觉这里显然是被极粗鲁地翻检查抄过。庭院大门紧紧封着,院外更无人烟踪迹。他扶着萧定下了车走到院门前,萧定伸手抚摸门上封条,手指纤长,封纸惨白,一发显得孤零。

    韩亦昭抱起他自墙头翻了进去,但见满院桌椅翻倒,水缸打碎,杂草丛生,一派破败景象,各处门扇都是大喇喇地敞着,庭院转折,不时便在隐秘处发现一滩血迹,又或是刀剑斫痕。萧定扶着他的手,穿过前厅,突然头顶上咪呜一声大叫,一只什么东西扑了下来,韩亦昭大吃一惊,猛格出去,只觉抓了一手皮毛,那东西在空中极灵活地翻了个身,往另一侧跳去了,一瞬间就已经逃得不见踪影。韩亦昭心头怦怦乱跳,伸手看指间两根动物毛发,萧定却黯然道:“是陆湛平日养的猫儿,已成了野猫。”顿了一顿,慢慢转进后院,指着一间花树掩映的房子,道:“这是我的卧房。”

    韩亦昭好奇,随他推门进去。这房间早被翻腾得一塌糊涂,半壁的书都抽出来逐一翻查过又堆扔在地,狼藉不堪,靠墙一张条案,笔墨纸砚也都打翻在地上。墙上本来悬着一幅字,笔力虬劲,只余下“男儿何不带吴钩……”几个字,剩下的也被撕毁。萧定站在门口,低声道:“是义父送我的字。”韩亦昭怕他触景生情,关了门出来,宽慰道:“你义父定是无恙,回头请他重新写过,也便罢了。”萧定颤声道:“是了,他老人家武功高强……”说着走出房门,又往对面另一间房去。那屋子有一带流水环绕,月洞门阻隔,更加幽静许多,灰尘却格外厚,似乎久无人住,屋内外打碎了几盆花草,藤蔓也都已枯死,韩亦昭便知这必是央夏的屋子。再向后去,轩宇开阔的一间正房,布置古拙,翻抄倒也更加彻底些,墙壁地面血迹斑驳。萧定一眼看见满地干涸的血,竟就有些站不住,突然间往后就软了下来,韩亦昭一把扶住了,急道:“他既然不见踪影,便是连官府也不曾捉得住,你不可瞎想!”眼看萧定脸色煞白,竟似随时要昏倒的样子,急忙将他拖了出来。萧定全身似乎再无力气,就是容他虚抱着,又自墙头缺口处翻了出去,待回到马车里,韩亦昭急急驾车往回就赶,心里深悔带他来探这教坛密址,只将辕马鞭打得条条血痕。途中两次停下探看,萧定都已半昏半醒。

    待进了城赶回诚济堂,时已过午,邵三却不在铺子里,开门的是那女孩子邵应棋,说三叔送三婶回了娘家,约摸晚间归来。韩亦昭拿出银钱,请邵应棋去请大夫,过不多久就来了一个,为萧定搭了一会脉,又仔细打量萧定面容,脸色越来越是古怪,只道:“看不了,看不了。”诊金也不要了,起身就走。韩亦昭竟是追之不及,想这医家必是惊骇于那阴阳交征,人所未闻的脉象,也只能长叹一声,拟待邵三回来再做计较。幸喜诚济堂本是药铺,并不缺药材,他整个下午就是守着炉子,将参汤给萧定又灌了不少下去。

    到傍晚时邵三果然归来,来萧定房中探看,见萧定一夜间衰颓如此,也是愕然。韩亦昭说了白天之事,邵三脸色微变,犹豫一刻,道:“我再去请大夫。”便退了出去。韩亦昭心里稍安,就在卧房里陪着萧定说话,故意扯开话题,不令他想到教坛之事。萧定白昼折腾了这一遭,已经极是疲惫,跟他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天,靠着衾枕道:“给我沏些茶,要浓的。”韩亦昭依言出去,却四处寻不到茶叶,连邵应棋也找不见,只得回来老老实实地道:“茶没有,人也没有。”

    萧定本已经昏昏欲睡,听他这一句,突然似乎想到什么,不顾疲倦硬是从枕上支了起来,问道:“邵三什么时候走的?”韩亦昭心算了一下,道:“酉末便走了,已有一个多时辰。”萧定用力坐了起来,疾声道:“走!离开这儿!”韩亦昭见他神色大变,急忙去扶。萧定道:“细柳城四通八达,焉有一个时辰请不来大夫的道理!必是邵三……将我卖了!”

    韩亦昭心头一凛,急急给萧定披了外衣,扶着他出门看时,果然就觉铺子外有些异样,明明已经宵禁,竟有火光在街上照耀。这场景更有什么不清楚,正是官府四处布置搜捕!

    他又急又恨,心知此事不能善了,抱起萧定就要往出硬闯。萧定倒是镇定得多,摇摇头,想了一刻,指着东边墙下,道:“这下面有个狗洞,我钻去东家等你。”韩亦昭道:“我呢?”萧定道:“你听见人闯进了药铺,就去西边弄些动静,再从外边翻进来找我。”

    韩亦昭知道他急智远胜自己,就搬开两垛柴禾,看萧定从狗洞钻了过去,又将柴禾原样垛得毫无痕迹,自己将门闩牢牢闩住,又搬出两张桌子挡住,从矮墙翻过了西院,却是一户染坊,院里竹竿搭着架子,影影绰绰挂着布匹。韩亦昭撕下两幅布,在竹竿间胡乱缠了几道,侧身在架子下面蹲着细听。过不多时,果然药铺门口有人砰砰拍门,砸了一会,便用力冲撞,过了好久一声大响,将大门撞开,一伙人明晃晃闯了进去,人声鼎沸,四下呐喊寻找。韩亦昭见是时机,站起身来尽力拉扯布幅,踢踹竹竿,只听见哐啷啷一阵大响,西边染坊七八架竹竿来回磕碰,一起倒了下来,动静甚是骇人。药铺里早有人听见,一起大喊:“匪首跳过隔壁去了!”

    韩亦昭弄翻竹竿,跟着就越墙而出。细柳城沿街一带都刨了流水的明沟,供居民排水所用。他借着明沟伏身蹭到东家墙外,轻轻松松又翻了进去,原来是个估衣铺,一落地便去寻萧定。找了一圈不见,正焦急间听见背后动静,一回头,却见黑暗中萧定站在铺子当中,怀里抱着个襁褓,韩亦昭进来时不曾掌烛,竟将他当成了屋中陈设的人偶架子。萧定向墙角一指,道:“等下你去应门。”韩亦昭才见那真正的老店主缩在角落里,萧定悄声道:“我摸到他被窝里,将他孙子抱了,他不敢不听我的。”韩亦昭见他怀抱里是个极小的婴孩,怕是不足百日,经了这一番周折,竟而仍是沉沉睡着,就接手抱了过来。萧定原本站得笔直,此时将孩子交了给他,似乎突然有了可依靠之人,又软了些,在他肩头虚虚靠着。韩亦昭心里焦急,抱着婴孩连他扶进了卧房去,不一时就听见门口有人乱拍,想来是在染坊不曾找到,又来这一壁探问。老店主颤巍巍挪了出去,韩亦昭听见外间有两个差人喝问道:“可有不相干的人进来?”跟着就四处房间翻腾,鸡飞狗跳。差役们搜寻颇细,连被褥箱笼都一一翻寻。韩亦昭抱紧萧定,在卧房里坐着,手握紧直刀,准备情况不对就往外硬闯。听门口一阵脚步声,已经有人走了过来。突然间怀里一阵紧绷,低头看去,不由得吃了一惊。

    萧定脸上惨白,捂着小腹,咬紧嘴唇,竟是又有些要呕的样子。韩亦昭知道他恐怕方才都是强撑,此时若非难受到了极点,绝不会如此作态,而若呕血昏厥的症候再犯了,两人又如何闯了出去?

    萧定弓下身子痛苦地颤抖了两下,似也知道自己不成,喃喃道:“若……终究闯了进来……你就……一刀杀了我!”

    韩亦昭大骇,知以萧定之能,也是再无后手,此人身为匪首,又已全废,落入官府手中纵不当时就死,亦难逃寸磔之刑,与其如此,竟真不如当场便将他杀了,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