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礼之后,崔渊并未继续留在八角亭内,而是向真定长公主告了一声罪,便缓步离开了。他虽是走了,但有李十三娘在,亭中的气氛便始终很是融洽。真定长公主确实无意听什么玄学、道学,只是漫不经心地想着什么便问什么而已。王玫便专门挑了些趣事给她说。既有家人之间相处的趣事,侄儿侄女们的趣事,也有她在道观中生活遇到的趣事。真定长公主听得津津有味,心情一片大好。
“先前我还当你是个内敛不善言辞的,想不到说起这些,竟是如此有意思。你与十三娘的性子虽是半点不似,但如今瞧起来,也确实是表姊妹。”真定长公主笑道。
“贵主谬赞了。贫道确实口拙,只懂得实话实说,哪里能像表姊那般擅长凑趣?”王玫回道“表姊的机灵,贫道便是想学也学不来。”长袖善舞或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她从未拥有过。曾经也想变成那样的人物,但仔细想想,性情不同才有交际的乐趣,如今便也想开了,觉得完全不...得完全不必勉强自己。
“只要能为阿家取乐,儿便是彩衣娱亲也使得,何况是说些凑趣话儿呢?阿家若是喜欢听清净道长说这些,儿便天天接她过来。或者干脆让她在别院里住下,我们姊妹两个也正好作伴。”李十三娘跟着道。
真定长公主红唇轻勾,道:“若是在别院里住下,或是天天都过来,她上哪里去寻那么多趣事说?隔几日再来罢,也不耽误她在家中修行、侍奉父母。”说着,她抬首看了看天色“留下来陪我用午食,下午歇息片刻再家去罢。十三娘,将孩子们都唤过来,也去将四郎找来——子由今日在不在?”
“儿遣人去前头瞧一瞧。说起来,他也有好几日不曾来陪阿家了,很该在家中多待一阵才是。”李十三娘应道。
真定长公主微微颔首,便阖上双目,似是有些疲倦了。
李十三娘悄悄地起身,带着王玫往外走。这八角亭实在是太小了些,显然摆不下这么多人的食案。若是摆在外头的观景台上,阳光又略有些烈,也不合适。于是,她停在观景台边,向远处眺望,寻找更合适的午宴之地。
王玫也远望过去。视野之内,精巧漂亮的楼台亭阁错落有致地点缀在山石、花木翠林之中。最引人瞩目的,无疑便是那一汪粼粼碧水了。便见那微微荡漾的碧波中,残荷枯梗败叶稀稀落落,看起来竟令她突然觉得有种别样的美感。她忆起方才崔渊背对着她时看着的方向,可不正是这座湖泊么?想必,在他的眼中,这片湖泊更是无比动人罢。艺术家所见的世界,与寻常人眼中的世界完全是两个模样。就如他眼里的潼关,就如他眼里的花圃,就如他眼里的湖泊。
若有机会,不知能否看到这些他眼中的,她也曾见过的,或寻常或并不寻常的风景。
王玫不禁又想起了那幅潼关图,接着脑海里再次闪过了崔子竟崔四郎的真实样貌。而后,这位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冠再一次默念起了道德经。容貌的杀伤力果然极大。若是崔郎君还是以前那个糙汉子的模样,她想起潼关图又想到他,想必也只是单纯欣赏他的绝世才华而已。哪里至于如今心里一动念,便觉得需要念道德经或者黄庭经来静心?
就在此时,李十三娘突然笑道:“四郎果然又回到水边去了,对着这片湖看了半个月,当真是半点也不觉得腻烦。”
王玫微怔,望向湖泊边那座除了廊柱之外空空如也的殿台。离得太远了,她只能依稀瞧见似乎确实有个人影,正坐在栏杆边发呆。
“九娘,你是不知道。原本阿家看着这些残荷觉得很是败兴,便想让仆从将它们清理一番。哪里知道,四郎竟说眼下这般才是湖中秋景,一切顺其自然方好。因他发了痴性,阿家也只能由得他去,干脆便离这片湖远远的,眼不见为净了。”
“他或许能见到我们看不见之物。”王玫浅笑着回道。无论是听起来还是看起来,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两家人关系都很亲近。真定长公主待崔渊、崔简就如同嫡亲儿孙一般。之前参加芙蓉宴的时候,她和郑夫人之间的关系看着也非常好。这不但在诸公主之间算是非常难得了,就连平常人家的妯娌关系恐怕也很难如此融洽罢。
李十三娘蛾眉微动,笑道:“的确是如此。罢了,若要将他从发呆中唤醒可不容易。干脆便将午食摆在那水阁中罢。走,咱们且过去瞧一瞧。”
两人便带着侍婢下了假山群,缓步走到水阁边。离得近了,崔渊盘腿趺坐发呆的模样便看得更是清楚了。在王玫看来,此刻容姿俊逸的他,与当初胡须凌乱的他完全重合在了一起。她不由得轻轻牵了牵嘴角。
原本双目放空的崔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首看过来。
两人隔着水面对视片刻后,又各自移开了视线。